《即時製造》劇評

郭力昕:媒體與台灣年輕世代的明日──從「台灣應用劇場」的新作《即時製造》談起

郭力昕(政大傳播學院講師,原文刊載於2016/08/30天下雜誌獨立評論專欄)


最近幾天,連續得到幾樁年輕世代令我動容的經驗。在台北光點華山的首屆「2016台灣國際勞工影展」(主題為「青年貧窮:全球化下的窮忙世代」)竟至一票難求,而影展的策劃團隊,是幾位「台灣青年勞動九五聯盟」的年輕女生。在內壢一個展出勞工攝影主題的「洞光」咖啡館裡,我遇見了一群投入基層勞動議題與工會事務的年輕人;他們有些在桃園地區的各種工會服務,有些則獻身全國性的工會組織,一位工讀青年還只是高中生。同一天,我在台北的一個劇團排練室,看了「台灣應用劇場」的新作《即時製造》的預演,劇情是關於基層媒體勞動者的處境。這些經驗,在在讓我見識到那些有知識及行動力的台灣年輕世代的優異與可畏。

▋當媒體成為製造業,問題到底出在誰身上?

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CATT)10年前成立,創辦人是長期投入原住民、勞工與各類社會議題的劇場人賴淑雅。她將1970年代巴西劇場導演波瓦(Augusto Boal)「被壓迫者劇場」的理念與精神譯介到台灣,10年來耕耘「民眾劇場」的精神和工作方法,通過「論壇劇場」(forum theatre)的形式,讓演員與觀眾互動、對話,經由各種切身議題,看見自己的處境,或個人與社會的關係。CATT近年進一步發展「青年團」,通過工作坊、實習討論,和論壇劇場的實作參與,讓對戲劇有熱情的年輕人,認識劇場與社會可以產生的連結。9月初他們在台北「牿嶺街小劇場」的新作《即時製造》,就在探討對新聞工作仍抱持理想的年輕世代,身陷台灣這種惡質媒體工作環境時,該怎麼對待自己面臨的處境。

《即時製造》將台灣當前媒體惡質競逐點閱率/收視率下,年輕記者與資深媒體人受到各種來自媒體老闆的壓力與剝削,生動扼要的編入劇情:工時超長、勞動條件低劣、被追求業績的主管要求聳動化的圖文編寫、對深度報導不屑一顧、搶即時新聞而誤報所面對的官司由誰承擔、為了保住飯碗而糾結於專業原則和妥協求存之間的記者;以及,年輕時曾因系列深度報導得到「卓越新聞獎」的報社副總編輯,於今壓迫手下年輕記者製作煽情垃圾新聞……。早已惡質到淪為全球笑柄與奇觀的台灣商業新聞媒體,究竟是記者個人的操守、水平問題,或是媒體老闆在滿足他們荷包之際,以不斷作賤台灣社會為樂?或者問題是媒體老闆所宣稱,在於「愛看」這類新聞的讀者/觀眾,因此我們咎由自取?或者其他原因?

▋給年輕記者的遲來道歉

看著《即時製造》的演出,我想起一個與自己相關的「即時製造」的瑣碎新聞小事件,不由尷尬起來。幾個月前,在聯合新聞網一則關於「祖父殺傷兒孫、超商落網」的即時社會新聞之下,我也變成那位記者另一則「即時製造」的新聞對象,因為在她為此事件不斷試圖說服兩位附近麵攤阿嬤作為「目擊者」受訪時,我碰巧在那裡吃麵,且阻止她停止打擾工作中的麵攤老闆,並對著她責怪媒體不必製造這種垃圾新聞。我對這位記者的語言是不留情面的:「媒體老闆要你們這些領22K的記者跑這種垃圾新聞,我知道不是你的問題;但是當煮麵阿嬤已經一再表示沒有看到任何事、不希望受訪時,你就應該離開了,以免自取其辱」。「自取其辱?」這位年輕記者瞪大眼睛反問我,一副完全不能理解這話意思的神情。受辱的記者轉眼之間,將她的受辱經驗以省略了些細節的描述,發佈成另一則即時短新聞,而侮辱者顯然是我。

從我用餐的社區到我工作的學校距離不遠,而到了學校還沒進樓,一位同事已經語帶調侃的說,「看到你上新聞了」。一些朋友或學生也先後來信或簡訊「慰問」,或表達支持等等。我不用臉書或任何社媒,對這樣的「突發新聞」本可眼不見為「靜」,但顯然不用臉書不表示能夠完全不受干擾,已在認識我的朋友學生圈廣為分享的這個「事件」,我不能假裝不知道了。我只好寫了一篇讀者來函說明,而聯合報系也善意的以另一則即時新聞方式,完整引述並刊登我的說明。我當時納悶,記者不是不能以自己的工作處境為題材做成新聞,但是何以不對他們共同被台灣惡劣媒體環境的工作條件、剝削事實或被迫違反專業倫理的各類屈辱經驗,變成新聞報導專題來探討、揭露呢?今日看著《即時製造》的演出,我猛然發現,此事該反省的首先還是我自己。

我明知台灣商業媒體(尤其電視新聞頻道)的「三器」新聞(網路瀏覽器、路邊監視器、行車記錄器)和八卦新聞,並非源於被許多人譏為弱智/腦殘的記者,而是台灣媒體生態的結構性問題;但是當我碰到第一線記者處理垃圾新聞時,仍反射性的把我對媒體亂象的怒氣,發在一個年輕記者身上,無論她有沒有自覺意識。作為傳播教師,這樣的指責方式或對象,與一些情緒反應式的民眾並無差別,是應該汗顏的,我也要於此為我的態度與用詞,給這位記者一個遲來的道歉。這並不意味我同意了那位記者的採訪方式,我也仍態度明確的認為,國內電視整點新聞上那些雞零狗碎的垃圾報導,長久以來浪擲傳播資源、虛耗電視媒體的人力物力,也浪費著電視觀眾的時間與眼神。這些新聞為何是垃圾,為何需要嚴正看待與改變,才是我們應該關注的重點。

▋自己的媒體人權,自己拿回來!

台灣電視新聞充斥「三器」報導、八卦話題、業配新聞、暴力嗜血,或極其無聊的瑣碎消息,長年來破壞的,不只是新聞娛樂化、商品化、無視新聞倫理等等這些問題,而是它們集體製造的政治退步,和無止盡的國力耗損。媒體本來是監督政治、讓民主能繼續進步的機制,但是當台灣這些商業狗仔媒體的唯一興趣與職志,是喪心病狂似的競逐那小數點後的收視率,而將所有國內外新聞變成社會新聞、所有關切以瑣碎化的角度,疲勞轟炸的放大渲染時,政治議題、政策與施政,也就在這種瑣碎、放大、緊咬與不拿捏/不在乎意義比例之輕重的檢驗方式下,被綁架成隨著媒體每日或時刻的鼓譟而施政或問政,不願也不敢做任何長遠的政策規劃或實踐。不想進入這套遊戲規則裡的人,就要媒體挾持著民粹式的名嘴論政或民意調查,立判政策或政治人物的功過與生死。這種被媒體作死的政治,能有什麼進步空間?

另一方面,垃圾新聞排擠了幾乎所有真正重要的國內政治社會議題,與國際的重要新聞。一般民眾長期以來完全沒有國際與兩岸情勢的問題視野或具體認識,而缺乏這些認識,就難有充分的判斷能力,思考台灣的兩岸政策、外交方向、經濟vs.環境的問題,與文化建設,應該有哪些可能的方向或作為。人民也無法理性討論國內的政治議題或政策良窳,讓藍綠矛盾得以持續被形塑、把持為一般民眾對政治的唯一理解或反應方式。這樣的自我消耗與空轉,難道不是國力的自我消解或消滅?台灣還需要敵人嗎?我們配著夫殺妻、父殺子,或哪個小吃店的菜裡發現一隻蟑螂的新聞吃完晚飯,然後相偕到公園裡抓幾支精靈,在一大群重返公共實體空間、低頭安靜滑手機互不言語的群眾中增進「人際互動」,又忽焉雲散,走進超商喝一罐甜飲料。這樣「平靜無事」的小日子,看似幸福,但渾渾噩噩、不知台灣與世界的無知狀態,恐怕沒有能力將這種幸福保證掌握在自己手上。

有視野、知識與行動力的台灣年輕世代,正從各個角落和組織,四面八方的重回公共領域,要翻轉他們之前各世代沒有能力改變的政治與社會處境。媒體的惡質文化,恐怕需要以國家安全的高度來看待,不能再等閒視之,也不能再等。希望「自己的國家自己救」的有決心與行動力的年輕世代,要集眾人之力,把我們的「媒體人權」拿回手裡;先奪回媒體,拿回有效的公共發言大平台,才能更快的改變自己的處境與國家的命運。網路的進步媒體空間固然非常重要,但是廣大網路使用者練習中的普遍素養,讓網路空間討論公共議題的效應,至今似乎仍是個兩面刃;因此,一個大的公共廣電媒體平台,仍是今日培育理性政治文化、拉高社會集體創造性能量的機制。唯有如此,台灣社會與年輕世代明日的幸福,才能充分的操之在己。

記者為何腦殘?論壇劇場《即時製造》探討媒體勞動者處境

黃怡菁(公庫記者,原文刊載於2016/09/95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


「人家罵我們腦殘又怎樣,還不是邊看邊罵,衝高了我們的流量。」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青年團九一記者節當周,於牯嶺街小劇場推出2016論壇劇場《即時製造》。新聞工作者作為舞台劇主角,劇情圍繞在媒體從業人員當今面臨的即時新聞氾濫問題、勞動條件低劣、工時過長身心疲憊,以及媒體為了點閱率而不惜大量製造「腦殘」新聞,反映出台灣媒體產業現況的荒謬與不堪。

特別的是,論壇劇場不只邀請觀眾「來看戲」,劇情結尾更預留伏筆,邀請台下觀眾「上台演戲」。舞台劇裡,當嗜血的報社主管要求記者擷取外籍移工飲酒作樂的影像,形同醜化被攝者,記者該抗命還是妥協?演員們沒有給出答案,反而交給觀眾思考、討論後,再上台完成自己對於劇情結局的想像。

論壇劇場是「被壓迫者劇場」系統中最經典的一項表演形式,源自於巴西劇場大師奧古斯都‧波瓦(Augusto Boal)的創發。打破台上台下的隔閡,觀眾設身處地化身為劇中的被壓迫者,根據腳本提出的社會議題重新思考並賦予行動,替結構性問題做出改變的可能。

《即時製造》把記者面臨的壓力、處境丟給觀眾,如果換成是「你」,「你」會做出什麼樣的新聞判斷、抉擇?在場化為記者角色的觀眾,有人嘗試說服主管別對新聞斷章取義,也有人「索性離職」決定改做獨立媒體,繼續施展對新聞的理想抱負。

面對觀眾的上台演出,原本台上的演員們是否也要準備好幾套劇本來應付?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負責人賴淑雅解釋,論壇劇場的演員其實真正名稱為「演教員」,除了演戲也肩負引導觀眾思考的功能。演教員須有靈活的即興能力,演出前也會模擬多情境互動,想像觀眾會拋出的各種方案。

導演王俊皓和編劇戴華旭說,大部分的觀眾都會使出「裝傻」招數呼嚨報社主管以保全飯碗,但也有人設想的劇情不夠實際,才上台和「主管」演出3秒的對手戲,就被「主管」打的落花流水。王俊皓和戴華旭認為,觀眾提出的應對方案其實不是劇場重點,真正重點是觀眾只要願意站到台上,這齣舞台劇就完成了,「就算觀眾3秒被我們的演員打趴,但回到台下,觀眾仍然會繼續激盪、再去想今天提出的這個問題。」論壇劇場期待觀眾能夠在看劇的過程中也能看到自己。

媒體勞動權惡化 台灣行動劇場將以論壇劇場呈現

李佳穎(原文刊載於2016/09/01信傳媒專欄)


1933年江蘇《江聲日報》主筆劉煜生遇害,引起當時新聞界的重視,在1934年將9月1日訂為記者節,是為了表彰記者爭取新聞自由的勇氣。如今,媒體勞動條件惡化,「全國媒體產業工會」在今日(9月1日)宣布開始籌組,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青年團也將上演《即時製造》,演出媒體工作者的工作困境,皆有別於常見的陳情、抗議,透過另類形式與社會共同探討媒體勞動權。

透過戲劇進行社會培力

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青年團成軍已三年,成員的平均年齡22歲,組成多元,只有3分之1來自戲劇相關科系,另有傳播、醫護、社會科學、文化資產背景的學生參加。青年團的第一齣戲《難丁格爾》即透過論壇劇場的形式,討論醫護人員的血汗勞動,《即時製造》則是從現今的媒體環境切入,與觀眾共同討論。

青年團的兩齣戲分別關心不同職業的勞動處境,是來自於本身對青年勞動的焦慮。青年團指導老師賴淑雅說,「其實他們本來是想要討論22K的問題,所以從自己未來可能的職業選擇著手,連結可能面臨的勞動處境。」演員陳巧瑜說,「以前我也有種刻板印象,認為『小時不讀書,長大當記者』,但透過田野調查與角色詮釋才慢慢了解新聞產製的環境。」

《即時製造》揭示的是青年所面臨的勞動困境,也凸顯流竄在台灣社會中即時的、破碎的新聞消息。「我自己很看不下去!」賴淑雅曾有新聞從業經驗,「大家接收到的訊息都很破碎,不知如何用鉅觀的角度去看待社會發生什麼事,每天面對的資訊來源都是爆料公社、內容農場,強調瘋狂、有爆點,卻摧毀年輕人了解社會真實面貌的消息來源。」

生活即政治

「劇場都必然是政治性的,因為人類一切活動都是政治性的,而劇場是其中之一。」「論壇劇場」是巴西導演波瓦在冷戰時期發展出的劇場形式之一,原本是希望透過劇場喚醒被壓迫者的意識,做為革命的工具,推翻政府;現今則是做為探討社會議題的媒介,是一種兼具藝術性與社會性的互動演出。

論壇劇場分為兩部分,戲劇演出通常沒有結局,而是邀請觀眾上台取代劇中受到壓迫困境的主角,演練行動策略,模擬現實生活中受壓迫者的社會處境。論壇劇場將演員稱為「演教員」,除了演出,更重要的是引導觀眾思考,「觀眾能不能解決劇中出現的問題不是重點,而是能不能透過論壇劇場的形式對社會有更多的認識,了解每個行動者的處境。」

X教授與萬磁王的糾葛

陳巧瑜在劇中是飾演報社的副總,曾經是卓越新聞獎的得主,長期耕耘深度報導,卻沒有得到任何回饋,在現實條件之下才轉而強調腥羶色的新聞。「我覺得這就像X教授與萬磁王,他們都認為每個物種都有存在的意義,就像每個媒體工作者可能都有為求社會共好的理想,只是採取不同的手段。」

「媒體非常需要關注!」台灣媒體常被批評為社會亂源,政府打手,卻仍需在惡劣的體制裡扮演第四權角色,一方面保障民眾知的權利,另一方面監督政府;在競爭激烈之下,陷入市場與新聞專業的兩難。賴淑雅說,「論壇劇場是一種革命的預言,對於社會有更多層面的認識,在真實生活才有改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