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呼聲》劇評

窮人的呼聲──那跨國移動卻無法言喻的痛

林劭寰(本文原載於作者個人臉書2017-12-08)

「我期盼,將看到菲律賓完全自由那日(aking adhika makita kang sakdál laya!)」,《窮人的呼聲》劇末唱起被譽為菲律賓地下國歌的〈Bayan Ko〉(我的國家),歌詞加上表演的喧染讓人聲淚俱下,菲律賓農民從被土地剝離那刻起,不斷飄盪被奴役的慘劇一再再上演的歷史。

《窮人的呼聲》(Panaghoy Ng Maralita)這劇名發想源於今年移民工文學獎得主Joseph Aranas的同名作品,內容講述各種弱勢及少數族裔被剝削,最終勉勵大家奮起讓人們聽見他們的嘶吼與吶喊。一如菲律賓的命運般,不斷的受到各種國外勢力及地主階級的剝削,這窮人的哭聲不只是移民工的現代遷移史,更是馬尼拉都市化及貧窮階級的歷史,他們建設了都市,卻在這龐大的都市中找不到一點容身之處,廣大的菲律賓人民最終只能為外國的企業服務,十多年過去了,國家仍舊無法發展出自己的民生工業,龐大的工人們始終只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為外國的資本服務。

《窮人的呼聲》劇情從菲律賓的鄉間開始說起,農民因為農作無法賺錢而不斷負債,最終只得簽下土地長期租約給跨國公司,把土地上本來種植的稻米換成高經濟價值的熱帶水果、並受雇於跨國公司當起工人種香蕉,沒想到播種完後不再有農事可做,亦意味著不再有任何收入,使得一群群農民成為自己土地上的奴隸,在貧困之下最終不得北漂到馬尼拉,期盼能找到一份足以養家活口的穩定工作。

接著,場景轉到了大都市,都市的工作多是五個月為一期的短期契約工,有些甚至是高危險性的建築工。然而,勞工總是不停地被惡意欠薪,甚至在工作契約結束後如免洗筷般用完了就快速被丟棄,再次落入貧窮與困頓之中,在百般無奈下鋌而走險的到色情酒吧出賣肉體換取溫飽。國內長期惡劣的勞動條件導致許多人在種種的困難下不得不到外國找尋工作。

整個大馬尼拉從1960年代晚期,隨著馬可仕不斷建造許多大型基礎建設而持續擴大之中。至今,已有超過兩千萬人口擠在只有台灣三分之一大小的馬尼拉都會區。在菲律賓的媒體上,仍舊時常可以看到窮小子來到馬尼拉打拼翻身的故事,然而來到都會中翻身卻沒這麼簡單。根據統計,在如此巨大的馬尼拉中,至少有三、四百萬人是住在貧民窟中,他們努力工作,卻發現所賺的錢無法養活家人,為了生存,出國當移工是翻身最快的選擇。

場景再次快速轉換來到台灣。接下來就是大家所熟悉的移工故事,漁工在工作險惡的漁船上毫無休息的不停勞動,在語言不通下,稍微一恍神就會引來船長的一頓三字經伺候、甚至毒打。轉換雇主不被允許,漁工如同老闆的財物或奴隸似的,從沒認真的被當作一個人看待。而看護工更是悽慘,領著不到最低薪資的薪水,卻被當成奴隸做著繁重的許可外工作,契約上規定照顧長者或病患的看護,卻成了幫全家打掃煮食的幫傭,在不堪大量勞動的狀況下,最終累癱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這幾年來,移工議題不停的被台灣社會所討論,而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的這部《窮人的呼聲》,是首次清晰描述移工從家鄉到台灣的種種剝削的血汗史,那層層堆疊的苦難,讓人在尾聲不得常常嘆氣。若是能夠在家鄉找到工作,誰會想要隻身遠赴千里到另外一個國家打拼?在還沒賺錢以前就先背下在菲工作十幾年才會還得起的債務,只求能在遙遠異鄉翻身,而原以為可以幸福工作的國度,卻帶來一個又一個數不盡的苦難。然而,菲律賓當局卻往往忽視這些傷痛,不斷的在媒體上用「現代英雄」(Bagong Bayani)的名稱鼓勵一個個國民到海外「圓夢」,始終漠視這些當代英雄的哭泣。

《窮人的呼聲》讓我們不得不正視這群在台努力工作的人們。台灣的移民工在今年已經突破了67萬,而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這一波波來台努力工作的移工朋友們?我想,不妨從我們身旁的街坊做起,一個微笑、一個友善的問好,都會是一個好的轉變的開始。



你有聽見窮人的呼聲嗎?

李佳穎(新聞工作者,本文原載於作者個人臉書2017-11-26)

這是一場看著看著眼淚就會流不停的一齣戲。

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找到了桃園群眾協會位於鶯歌的移工庇護中心合作,舉辦長達九個月的工作坊,前前後後總共有70至80位移工參加,利用每個月兩個周日,每次3小時的時間,將自己來到台灣的故事,搬上舞台。

一個月只練習兩次,移工都在偷懶嗎?在台灣的菲律賓移工只有周日才難得有時間休假,有許多家庭看護工更是全年無休,對這群演員來說,他們是犧牲自己僅有的假日來排練,完成一場長約一個小時的戲劇。

前半場,其實在處理菲律賓移工在自己國家的處境。因為農地被跨國地主集團買下,他們被迫成為自己國家裡「田地上的奴隸」(原台詞),在家鄉賺不到什麼錢,大家紛紛搶進馬尼拉等大都市,但往往也只能做短期的契約工、臨時工,或是在色情酒吧工作,最後在依然無法養活家庭的狀況下,選擇來到台灣。來到台灣的故事,我想大家都很熟悉,漁工在漁船上受虐待,家庭看護工不只做看護,而是被全家人呼來喚去,故事的最後一幕在這裡結束。

整場戲結束在一群女性家庭看護工日復一日、重複相同的家事中結束。全體演員謝幕時,我能感覺到現場有種「嗯?已經結束了嗎」的尷尬與錯愕,包括我自己也曾閃過這樣的疑惑。可我又瞬間能理解,這群菲律賓移工在台灣的故事,還看不到結局,他們有些人在庇護中心等待工作,有些人已經在工作,可是我們無法預測明天、後天、下個月會不會被雇主欺負、欠薪水、扣證件,使他們想逃跑。他們還望不到結局,不管好的,壞的。

我讀過《跨國灰姑娘》,也讀過《血淚漁場》,相關的報章雜誌不盡其數,應是對於移工在台處境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是這場演出仍然給我滿滿的張力。許多相關作品把敘事的主軸著重於移工在台的處境,當然,這很需要去理解,但是《窮人的呼聲》演出中,把移工來台灣之前的故事,講得更為詳細,讓脈絡更為完整。鉅觀者涉及全球化下的資本流動,也涉及菲律賓國內的城鄉差距,微觀者則能看見每一個曾經偷手機、從事色情產業的非法個人,究竟有多少不得已。這是我覺得整場演出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

戲散了,大家不願離去。應用劇場發展中心的賴淑雅直接在現場來了場戲後座談,有人問到,這個演出計畫來自於政府補助,那麼移工們想要跟政府說什麼,參與演出的Norie De Vera Rosales用簡單的英文說 “We are not slaves. We are good workers. ” 這句話很重要,因為Norie說了三遍。

劇名《窮人的呼聲》來自於今年移工文學獎得主Joseph Christian P. Aranas的作品,末句翻譯成中文是這樣:「我們所能做的是大聲喊出我們窮人的呼聲,不是等會兒、明天或後天,而是現在,就能聽到群眾的呼聲。」

你有聽見窮人的呼聲嗎?



跨國勞動者的眾生相《窮人的呼聲 Cry of the Poor》

徐耀璇(藝術工作者,本文原載於〈表演藝術評論台〉2017-12-28)

近年因新南向政策,台灣社會開始有更多機會接觸東南亞的文化,資源的挹注幫助我們更能了解地理上明明不遠,而文化上卻沒那麼熟識的國家。然而,百花盛開的文化交流,展現柔軟而歡愉的嘉年華後,我們真的能明白同理多少?為什麼一位來自東南亞的母親要到異地,照顧根本不認識的「家人」。透過舞蹈、歌唱、食物展等嘉年華式的敘事手法並沒有辦法完整揭露六十萬東南亞移工的眾生相,而《窮人的呼聲 Cry of the Poor》勇敢地翻開全球化分工之下,移工之所以成為移工的命運生死簿。

《窮人的呼聲 》聚焦在一群菲律賓移工的生命經歷上。劇中除了必要的資方角色為台藉演員(汪英達、黃馨儀飾),其他二十五位清一色是菲律賓藉的演員。故事分成三幕:第一幕回到過去講述移工還在家鄉時以種稻為生,後來自己的土地被跨國企業看上,資方希望租下農民的田地,改作有經濟效益的香蕉。農民眼看原本的稻作產值也養不活一個家,只好出租賭上一把。一瞬間農民通通變成自己土地的奴隸,幫企業種植經濟作物。面對壟斷市場的資方,在地農民根本沒有談判薪資的條件。於是,這群農民起了念頭想要改寫命運,決定到馬尼拉找工作機會,劇情轉到第二幕。第二幕錯落在數個勞動的場景,例如:建築工人零工不穩定、色情酒吧的舞者被警方逮捕、保全的薪水沒有辦法按時拿到、櫃姐偷了客人的手機因為小孩發燒沒錢看醫生。上述場景證實貧窮的困境即使到了馬尼拉仍然沒有辦法突破,小人物到大城市就能賺到錢的夢碎了,他們仍不放棄地再拼起來,這些來到城市的菲律賓人們,決心要出國工作,給家人一個更好的未來,於是他們前往人生的下一站:台灣。

第三幕再現兩種菲律賓移工來台灣最常擔任的工作,一個是漁工,另一個是家庭看護。關於漁工,台灣遠洋漁業的成績在全世界是數一數二的亮眼,為台灣每年帶來上百億的產值,如此輝煌的戰果背後是靠著多數移工支撐的。《窮人的呼聲 》並不是要呈現一個漁業「冷知識」,而是要揭露這群移工的台灣夢。這一景一開始,便聽到船長大聲的對著船上的漁工喊話,要他們動作快,少偷懶。接著當漁工開始工作時,船長時不時的喊「快一點快一點」、「幹你娘」等命令與粗話展現無法撼動的權威。曾經有一位當過漁工的菲律賓朋友跟筆者說過,在船上的時候幾乎沒有辦法好好睡覺,要一趟遠洋捕魚後,上岸才能好好休息,有一次他們撐不住了,跟船長反應,船長的回覆竟然是:「你來台灣是來工作的,不是休息。」這樣的立場同時也反應在本劇之中,其中有一位漁工受不了船長惡意勞動,提出要換雇主,船長卻說捕魚到哪裡都一樣,還威脅該名漁工可以去跟仲介說,想偷懶的人乾脆回家。最後,這群漁工繼續反覆的工作,再也沒有出聲。另一場景到了家中,飾演菲律賓幫傭的演員,在左右舞台來回奔波,以滿足阿公與女主人的要求。一個人的吩咐還沒做完下一個人已經在催了,最後幫傭累倒在場中,結束這一齣戲,沒有人知道她會不會再站起來。這群勞動者長期噤聲的嘶吼在那一刻釋放,再也不能充耳不聞,迴盪在台上台下。

本齣作品很誠實卻不暴力的呈現國家內部與國家之間,對勞動者的壓迫議題,可以見證田野資料厚實的底蘊,與演職人員用戲劇形式對抗社會體系中的巨獸的堅毅。難能可貴的地方在於,菲律賓藉的演員實際上是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庇護中心底下曾受到不當勞動的待業移工,他們所演的戲,就是他們真實人生的縮影。製作單位「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今年花了長達九個月的時間與移工進行戲劇培訓,以戲劇的方式凝聚身處異鄉的他們,爬梳他們勞動歷程的生命故事,成為本齣戲的劇本基底。這齣戲沒有由台灣劇場演員代為演出,而是花了更長的製作期,讓移工準備好用戲劇的形式為自己發聲。來來去去總共有七十多名移工參與此次演出計畫,有的人在期間找到工作而無法參與演出,不過他們的故事卻被寫進了劇本。《窮人的呼聲》扭轉目前論及東南亞移工議題多仍以台灣為主體作為論述的侷限,這齣戲故事是屬於移工的,訴求是屬於他們的,話語權是屬於他們的。

最後或許我們沒有能力改寫命運生死簿,不過個人所能努力的,可以套一句演員回饋給觀眾的話,共勉之:「Treat us as good workers because we ARE good workers, not slaves.」(請對待我們如同你所珍惜的優秀員工,因為我們就是優秀的員工,不是奴隸。)